□程艷
其實一直不敢寫關(guān)于父親的文章,我只把深深的想念藏在心底,我不是大徹大悟之人,做不到看透生死,一味地糾結(jié)在悲痛里。每天都戰(zhàn)戰(zhàn)兢兢,不承認早已失去。我知道自己固執(zhí),生來就粗枝大葉的,單單為這件事,敏感而神經(jīng)質(zhì),捏著虛無的手不肯撒開。父親生前的確有些不太好的習(xí)慣,抽嗆人的自制煙葉,用我的課本紙卷,或者用大煙袋鍋子,整日里不離口,煙霧繚繞,衣服都有一股子煙味。他愛喝性烈的自釀白酒,一天三頓,一次一杯算少的,家里來了人更沒譜,我家里經(jīng)常有人吃飯,陰天下雨,農(nóng)閑了,親戚來了,都喝點小酒,父親整天暈乎著。父親愛肉食,愛咸辣,口味兒很重,還愛喝濃茶,茶葉不好,一大缸子水半缸茶葉,又苦又澀,農(nóng)村人沒錢買貴的,也沒時間小盅慢品,大家伙都是牛飲,只為解渴?,F(xiàn)在看來,這些粗糙的習(xí)氣,真的害了父親。他才56歲,就得了重癥,撇下我們,決絕而去。父親不是那么“顧家”,有什么稀罕的東西先緊著本家鄉(xiāng)親,家里人可以不吃。平日里左鄰右舍有事,只要招呼一聲,便一幫十天半個月的,不管飯,就回家吃,自家地里的活幾乎全交給我母親。小時候家里窮,沒住過特別敞亮的房子,后來才蓋了幾間寬敞的大瓦房,還有了電視機,那會全村也沒幾臺。我們家在村最邊上,院子真是開闊,有中學(xué)操場那么大,那是父親拿好地跟人家換來的,也許他很少有在乎的事,心里卻有自己的天地吧。他很會搗鼓,種些花生,種些地瓜,種些時令的甜瓜、西瓜,更多的是各種各樣的果樹。院子依山,地呈梯形,最下面栽了十幾棵蘋果樹,夾雜幾棵梨樹,櫻桃樹,往上栽石榴樹,窄些的地,栽山楂樹,再往上是桃樹,毛桃,蜜桃,雪桃,品種不一樣??恐钌厦妫且涣镄訕?,果子大的像乒乓球,小的才紐扣那么大,有一棵還嫁接李子枝,結(jié)出兩樣果子,院墻邊上一圈全是大棗樹,酸棗樹,一來有的吃,二來能護院,防止人隨便翻墻。屋子前面平坦的地方,栽上許多葡萄樹,結(jié)的有大有小,有綠有紫,一串一串的,看著都流口水。在大門口,整辟出一個菜園子,時令蔬菜應(yīng)有盡有,園子邊上,是一圈花椒樹,大茴香。還有母親種的幾棵草莓。
說起來我的童年比同齡人快活了不知多少倍。雖然那會兒農(nóng)村都喜歡男孩子,但我的待遇總比我哥好,香蕉那時候算稀罕物,偶爾過年買回來敬供祖先,我就能有機會吃一兩根,我哥只有看的份。從小到大父親沒有打過我,連一次句嚴厲的話也沒說過,他是個認死理又倔強的人,別人的話他根本聽不進去,只有我的話他會聽,對我總是樂呵呵地。因為打小我就會給他拿煙,倒酒,泡茶,端洗腳水,他覺得貼心吧。別人也許總是記得他那些不好地方,我卻永遠記住他的好。人無完人,不盡人意的方面總掩蓋不了他各種的好處。甚至在病重時,還是想著兒女,天天鬧著要輸營養(yǎng)液,因為他對醫(yī)生說要挺住,讓我們好好過個年。這些是后來母親告訴我的。那會已經(jīng)不走水了,輸液管里全都是血,整個人皮包骨頭,兩只手腫得特別粗大。飯早就吃不了,喝些水,后來水也不想喝了,最后幾天開始吐血,我們母子三人,沒日沒夜的守著,不敢合眼,生怕一沾床,他就沒了。他也許是知道自己沒多少時間了,就要母親的手機號,一會兒撥一次,那會兒已經(jīng)看不清了,也不知道怎么撥出去的。該來的總會來,臨咽氣的前一晚,他不停地絕望地哀嚎,叫他,問他話,他已經(jīng)不能夠答應(yīng)了,喉嚨里咕嚕咕嚕地響,神志不清,脈搏紊亂,時有時無,我本家的人全來了,他硬挺著不肯走。
第二天,外村的親戚都趕來了,快十二點時,他突然不斷地嘔吐,吐出好多粘液,眼睛閉著,一口氣吊在哪里,我只能無助地看著,淚水止也止不住,不忍心看他那么痛苦,十幾分鐘后,咕嚕一聲,吐出最后一口氣,我們永遠地失去了他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