□于琇榮
轉(zhuǎn)眼,紅菱走了快四個月了,小小的墳丘生機(jī)怏然,重又湮沒在黃堇菜、紅柳草的枝葉里。她的突然離開,讓我心里的疑問成了無解的難題。當(dāng)時怎么沒追問呢?我時常懊惱自己。春來,迎春花開早,她家那堆亂干柴垛一樣的枝條居然神奇地吐出了嬌艷的黃色花苞,我便常去她家看花。那天,我推開紅漆斑駁的破木門,走過門洞,楊柳樹下,傻林正壓在紅菱身上,咋撒著兩只手,嘴里連聲說著,哎呀我起不來了,我起不來了。南墻根下,一片黃燦燦的迎春花開得正旺。我愣住了,羞紅著臉轉(zhuǎn)身就往外走,紅菱在后面追。柳樹也開花,給你,給你,他是給我折柳枝兒摔下來的。說著,她把綴滿毛茸茸嫩芽的柳枝條塞給我。我瞅著手里的柳枝不知該說啥,我不喜歡楊柳,從《紅樓夢》第九十二回看過“水性楊花”這個詞后就無比厭惡它。古人有折柳送別的習(xí)俗,那次紅菱送我柳枝,也許是冥冥中的一次告別吧,留下我,陷在對傻林莫名的恐懼里,越想象,陷得越深。
我把從楊樹林里摘下的馬蘭、庭薺、驢蹄草和打碗碗花用牛筋草扎成一束,放在紅菱的墳前。鹽堿地真夠大,邊走邊摘花不覺已經(jīng)滿頭大汗。有點累,我坐了下來,猛然一想,坐的可能是紅菱的頭,就又往旁邊挪了挪。
一陣急促的腳步向這邊跑過來,咚咚咚咚,腳步落地很重,而且慌亂。我透過枝葉縫隙看過去,是李嬸,她臉色煞白,束在腦后邊的辮子散開來,亂草一樣蓬松著,藍(lán)碎花上衣敞開著,裸露著里面的白色小背心。她的樣子把我唬了一跳,我忙站了起來。顯然,我的突然出現(xiàn)也把李嬸嚇了一跳,她驚愕地看了我一眼,眼神像絕望的兔子。我看著她慌里慌張的背影發(fā)愣。見鬼了?怎么像被狗攆一樣。我扭頭看她后面,一馬平川的玉米地,荒涼的鹽堿地,楊樹林,河堤壩,風(fēng),吹著樹葉嘩啦啦地響,也沒人啊,更沒有狗,啥也沒有她跑什么呢?我納悶。忽然,我看見了傻林,他站在河堤壩里面,正盯著已經(jīng)跑遠(yuǎn)的李嬸。河堤壩遮住了他,只能看到他蓬亂的頭和半個肩膀。肩膀!裸露的肩膀。我只感覺身上一陣發(fā)冷,滿腦門的汗嗖地一下沒了,太陽光白花花地在眼前晃啊晃啊晃啊,眼前一陣恍惚,我猛地跌坐在了地上。
三
藏大娘坐在床邊,把點燃的香煙舉在我的頭頂,母親緊張地屏住呼吸,和她一起,全神貫注地盯著輕裊的煙霧打著旋地升起、飄散。濕熱的喘息和難聞的口氣呼到我的臉上,感覺眼睫毛都要被濡潮了。我強(qiáng)抑著,不讓眼睫毛顫動。好在燈光暗,我又側(cè)躺著,臉隱在了燈影里,沒人能看出眼睫毛的微微顫動。一分鐘后,她很自信地對母親說,是被紅菱魔著了。
那咋辦呢?媽媽驚恐地問。我能想象的出,她雙手正絞在一起使勁地搓。這是她手足無措時候的習(xí)慣動作。
臧大娘頭微微上揚(yáng),微瞇著眼,嘴里默默地念著咒語,然后,雙手交叉,搓熱,猛地?fù)]動右手抓了一把煙霧,使勁摁在我的頭頂。長長的指甲穿透頭發(fā),摳進(jìn)頭皮肉里,很疼。我強(qiáng)忍著,緊閉著眼繼續(xù)裝睡,腦海浮現(xiàn)著一個穿著黑長袍的女巫,呲著一口因為喝蜘蛛湯而變得黑黃的齲齒。她一連抓了三把,在我頭上摁了三次,然后,把余下的半截香煙放在嘴里狠吸了一口,屈起左腿,在鞋底熄滅,蠻有把握地說,沒事,魂收回來了,就是弱,過了夜里十二點,你再給她叫叫魂,睡一覺就好了。
哦哦,媽媽迭聲應(yīng)著,又試探著問,看紅菱和小龍平時玩的挺好的,咋還魔怔她呢?
人死了就變心性,紅菱那孩子打小就苦,又死的不明不白的,這樣的魂投不得胎,又沒地收留,整天飄來蕩去的,能沒怨氣?說來也怪傻林那死去的娘,紅菱娘和傻林多談得來啊,非要先緊著當(dāng)哥的,就把紅菱娘給了傻林那混賬哥,要是給傻林,還能成個好人家吧。唉??梢彩?,要真給了傻林,他哥還不把房點了,哥沒娶,弟先結(jié)婚,明擺著哥要打光棍。臧大娘話鋒一轉(zhuǎn),詭秘地對媽媽說,你那地也別再往里開了,鹽堿地里面陰氣重,女人壓不住。
哦哦。不開了,不開了。媽媽的聲音也跟著詭秘起來。
我走了,還要去李戎祥家。一下午跑我那兒兩趟,我也沒給他好氣。臧大娘說著,站起身。
也邪門了,她李叔不是一直挺怕媳婦的嘛,咋下手那么重呢?聽說打的可不輕。媽媽也跟著站了起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