端午節(jié)到了。早晨把母親昨天送來的粽子蒸好后,我揭開鍋蓋。一股卷著粽葉香的熱氣馬上襲來,溫暖而熟悉的氣息像一只只癢人的小蝌蚪,悠悠鉆進(jìn)五臟六腑,光滑的小尾巴在心田輕輕擺動幾下,我眼前就幻化出故鄉(xiāng)河嶺下那泛著蛙聲蟲鳴的淺灘,和臨水而立的青綠粽葉林了。
小時候因為窮,端午節(jié)鄉(xiāng)下買不起粽葉,不包粽子的大有人在??赡鞘呛⒆友郯桶团沃墓?jié)日啊,如同春日里大人眼中盼著的一場雨,三夏時節(jié)盼著的永不落下的太陽一樣。所以,等到第二天自己的孩子站在門口看著別人家孩子拿著粽子的眼神時,每個母親的心都是不忍的。
好在上天從來不會不給人以希望。故鄉(xiāng)的河道邊很深的水里,有這樣的粽葉林。無穆蕾人料理的粽葉,雖然長得很窄,一個粽子需用近十片粽葉,但味道卻格外濃郁。有一年母蕾親和鄰居幾個嬸嬸們打粽葉的時候,我一時好奇也跟去了??勺叩綔\灘處齊腰深的水里時,心里就害怕了。清水被母親她們走過的身子扒拉混了,泛起泥來?;炷嗟乃镂铱吹揭环N水蟲,灰黑色的,圓頭,沒有嘴沒有尾,像蚯蚓的形狀。沒有人告訴過我它叫什么名字,但我親眼見過它像小坦克一樣直直爬進(jìn)同村一個小男孩的腿里。當(dāng)時他們叫它血吸蟲,可樣子和我長大后知道的血吸蟲似乎不大一樣。蟲鉆進(jìn)肉里也不出血,只在腿上留下一條蟲身粗細(xì)的通道。小男孩急得滿頭大汗,卻也不哭。他按照大男孩說的辦法,用煙頭使勁燒自己的腿,燒一下,他的臉就抽搐一下,直到把肉全部燒黑了,才硬是把那蟲給逼了出來。一想到這水里可能會有那種蟲子,我想摸一把粽葉的心就怯了。一個人坐在河灘邊的沙地上,摘幾個指頭一樣粗細(xì)的粽葉,用手按粽子的樣子來回翻卷,等母親她們回來。
端午節(jié)一般都在三夏時候。這個時節(jié)的天,炎熱無比;這個時節(jié)的大人,早出晚歸繁忙不堪,對孩子們也多沒好氣。端午節(jié)的來臨,無疑是上天給的一個借口,讓大人們放下重物,長松一口氣。要是下點雨,剛好趕上麥子收完了,大人臉上的笑容也會更燦爛。孩子們在父母的笑容里解脫出來,變得活蹦亂跳。女人三兩成堆,包著粽子拉著家常。淘米的手在水里泡久了,她們會伸出來,看看泡得發(fā)白的指頭,發(fā)發(fā)怔,想想去年端午節(jié)的時候,感覺時光是何其短暫,而今卻又流走了一年。
南方人包粽子用箬竹的葉子,北方人用葦葉。蘆葦在我的記憶中比較柔軟細(xì)長,是到最后,張著雪白的羽翼臨風(fēng)而起的那種云一樣的植物。我親自去看過小時候包粽子用的那種長在河邊的粽葉,它們尖銳的葉子不小心就會劃破手,莊嚴(yán)中有股兵氣。完全不是蘆葦?shù)臉幼?。問母親,粽葉到底是什么植物?父親說是蘆葦,母親搖頭不定。以至于我至今不能確定它的植物名字,只好叫它:粽葉。
我沒有一個吃大米的胃,對于米做成的任何食物都不貪戀。粽子也一樣。所以端午節(jié)對我來說,不是嘴巴的福事,卻是鼻子的盛宴。端午節(jié)的味道有艾草的清淡,雄黃的刺鼻,以及荷包的芬芳。但我卻獨獨鐘愛粽葉的味道。跟艾草的澀苦,雄黃的刺鼻,和荷包華貴的香氣比起來,粽葉的味道太普通了。生粽葉幾乎是沒有味道的,但粽葉的香就像一個堅強的姑娘,她低頭沉默著的時候,你什么也看不出來。非要等到你用一點點的火、一點點的暖之后,她才肯露出那隱藏的溫柔,慢慢轉(zhuǎn)過身,把一肚子話輕輕道來。粽葉也是這樣,必須煮了之后,才會散發(fā)出誘人沉醉的清香。所以,每次端午節(jié)的前一天,都是我最喜歡和開心的時候。母親淘米、抱柴,妹妹洗棗,我就燒火,濾棕葉。我濾粽葉很認(rèn)真,可速度太慢。因為濾著濾著,就忍不住把鼻子湊過去聞一聞。甚至到吃粽子的時候,也不好好吃,我只愛吃離粽葉最近,浸透了粽葉味道,泛著綠色的那層米。母親對我濾粽葉的樣子不大滿意,老陰沉著臉。直到開始燒火時,她的口氣才溫和起來。因為我會老老實實呆在夏天非常熱的廚房里,滿頭大汗卻不發(fā)一言。我能這么老實,是因為這里到處都是粽葉的香氣。等到火燒旺了,鍋是要歇一歇的,我就起身出去。那時已經(jīng)到晚上了,望著星星,我會在晚風(fēng)里越走越遠(yuǎn)。等到?jīng)隹煜聛砗?,我又張開鼻子,慢慢被空氣中越來越濃的粽葉香牽引著,回家。
如今母親每年都會買許多粽葉包粽子,超市里四季都是包裝精美的綠粽子。但是和小時候那難得的幾把粽葉,煙熏火燎的廚房里煮好久才能煮出的一鍋粽子相比,粽子來得太容易了??刹恢罏槭裁?,我還是惦記飄在老家那屋前院后的香味。如今老家的房子也賣了,河道里的水已經(jīng)很少了,河灘這側(cè)盡是荒蕪的沙地,一片枯黃,什么都沒了。望著望著我常生出這樣的念頭——這就是童年的樂園?這就是記憶的故鄉(xiāng)?可物是人非的景里,目光卻成了一種透視器,好像透過蒼白的視線,還是幾十年前那片青青的綠在風(fēng)中蕩漾,還是幾十年那股悠悠的香在久久飄蕩?!跄吕倮?/p>